【美文赏析】父亲的黄昏
时间：2021-06-26 11:28:21 来源：勤学考试网 本文已影响 人 
这种感觉让我忧伤，如同在遥远的地方思念这里一样的忧伤，我不知道，父亲每次出来，站在这样的黄土上，是不是也有我这样的忧伤。下面勤学考试网小编整理了【美文赏析】父亲的黄昏，希望大家喜欢。
想起故乡，我就觉得我最起码已经活了两世了，一世在我出生的小村子里，散落在它周围被分割成无数块的麦地、玉米地里，一世在这里，白天车水马龙，晚间灯火辉煌，我每天都在忙碌，做自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与喜欢的人在一起，轻易得到想要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算不算幸福，因为，我也会偶尔失眠，会偶尔想念故乡，也会在这种想念中感到虚弱和忧伤。这种想念经常发生在黄昏。黄昏的时候，天光逐渐暗淡下来，眼睛看不远，只能注意到对面的墙壁，或者窗外幽蓝的天，周围很安静，轻微的风会让我的思绪飘得很远: 大片大片长芒的麦穗，一条土路，几棵干黢黢的枣树，木门，最后就是我的父亲。我没有刻意留意过父亲的脸，想象中出现的总是他的身影，矮小的、干瘦的、撅头把一样坚硬的，我的父亲。
01
父亲快70岁的时候才放弃了他位于南坡上的一亩一分地，从此再没有干过农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村子。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在黄昏的时候到村子外面走一走，顺道去看看他的地，以前还带着歪歪（歪歪是父亲养过的一条小笨狗，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从此父亲再没养过任何一个活物），后来就一直是一个人。想起父亲，我的眼前浮现的总是他正在上坡的样子，迎着光，手背在身后，缓缓地在柔和的光影里往上升。我希望看他迎着光往前走，而不是坐在门口的屋檐下，或者任何一个让他和周围的一切混为一体的地方。
我想，我一定无数次跟在父亲后面这样走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黄昏里充满了木樨花的香"，我不知道什么是木樨花，也不知道它的香是什么样的，或许那时候，我的周围就有木樨花，但它一定不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太陌生了，我从未在父亲的嘴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我的周围充满了各种熟悉的味道，枣花、桐树花、苦艾、野菊花、还有牛筋草，父亲说，它们都是清香的，并教我仔细地辩认。他总是把我的手握得汗涔涔地，我努力想挣脱开那只手，便拼命喊着: 没有！什么都没有！你骗人。
许多年以后，当我重新闻到了那些味道的时候，它们混在风中，萦绕在我的周围，模糊且飘乎不定。我知道父亲没有骗人，那时候我的确闻到了那些味道，但我不愿意说，父亲身上浓烈的汗味和烟草味跟那些味道搅和在一起，一路上都很呛鼻。那样的黄昏，连空气都是不安份的，我觉得它是有温热气息的、柔软又调皮的活物，像小猫小狗，会蹦蹦跳跳，不断撩拨你的神经。现在，这些活泼泼的气息都慢慢消失了，我的周围一片寂静，像沉静下来的清冷的水。
我的父亲依然喜欢在这样的黄昏一个人走到村子外面去，一只手臂环抱着另一只手臂，向左乜斜着身子，拖着脚，整个人像被什么撕扯着向前走。他总是在我知道或不知道的时候，这样毫无征兆地离开屋子，向村口走过去，走几步停下来望一望，再拖着脚往前走。我想象着他一脚重一脚轻地从斜坡上踉跄着下去，像一大片发黄的叶子，重重地跌下去，跌进一片浓重的桐树荫，我想伸手去拉，树荫太浓了，仿佛黑夜溶在了里面，父亲很快就不见了，我双手往前，碰上了冰冷的墙壁。
黄昏里柔和而温暖的光影总会随着父亲走进那片桐树荫而消失在我的想象中，这时候我就会清醒，我得重新确定一下我的位置，或者打电话确定一下父亲的位置: 他此刻在哪儿，在干什么。
02
我去过那片无数次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桐树林。在父亲的一亩一分地重新长满荒草后，这片桐树林就出现在村子的东南角，仿佛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而且越长越高，像村口突然多了一道巨大的墙壁。
那时候，父亲已经习惯了走路时跟在我的身后，走的很慢，不说话，不到处看，也不叫我，只专心致志地走路，等我记起来，转过身去叫他，他才会恍恍一笑，再紧追几步，只几步，又慢下来，不说话，也不看我，只专心致志地走路。我和父亲的距离总会这样愈走愈远，直到那片桐树林。黄昏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桐树林里已经变得阴森森的，我有些害怕，我想父亲也害怕，黑夜真的会吞噬一切，在我的想象里，父亲就是无数次走进这片桐树林才消失了的，我害怕它胜过了害怕孤独。
我把我的恐惧告诉慢慢靠近我的父亲，父亲“吭"了一声，几乎没有停顿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还是有些迟疑，那些黝黑巨大的桐树一下子让我想起了寺庙里魁梧高大、面目狰狞的泥塑，那些灌满了汁液，沉重的叶片像他们手里高擎的法器，仿佛随时会从我的头顶上砸下来。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被人追赶着急匆匆跑向父亲。父亲站在前面不远处，挺着背，半边身子映衬着西边天空桔黄色的天光，手向前伸着，朝我转过头:
“你听，前面有一池子青蛙，叫的很欢呢。"
“没有啊。"
我努力凝神去听。
“就在那一丛苇子草下面，你来看。"父亲继续往前，我紧追几步，跑出了桐树荫。
前面有一道水渠，小时候在里面摸过鱼，现在已长满了蒿草。定定听着，果真有一两声蛙声传来。水渠边一丛苇子草高高瘦瘦站着，像有人在那里招手，我猛一激灵，急忙去拽已经走过去的父亲。
"今天的青蛙咋不好好叫了?"父亲的语气有点沮丧。
“先别急，我扔一块石头试试。"我硬着头皮走到他前面说。
"没有石头，有土疙瘩呢。"
我回头去找父亲，父亲正弯下身子在地上摸索。
"扑通“一声，苇子草窸窸窣窣响过，蛙声四起。
"看，我说的对吧。"父亲拍拍手，在一大片黑色的阴影下晶亮地眨着眼睛。
03
我不知道父亲每次穿过桐树林时是否都要去看那一池青蛙，但我知道，这里并不是父亲走出村子的终点。太阳早已落山，暮色笼罩四野，洒满人间的灯火就要亮起来了。
我不喜欢灯，尤其是极亮的灯，我也不喜欢黑夜，浓得化不开的黑夜，我喜欢黄昏，昼夜交替，周围的一切都在暗淡的天光中隐藏了锋芒，温柔得让人喜欢。我喜欢这黄昏里自然而然、没有一丝压力的光，这样的光让人轻松。父亲告诉过我，村子外面的黄坡上，有一大片这样的光。
至今我都认为，只有那片桐树林里有黑夜，村子周围其他的地方都像水一样清亮。黄坡在村子西边最高的地方，以前有一大片枣园，现在许多地方都被推平了，广阔得没有一点特征。
太阳已经落山，西边天空最后一点桔黄的光正慢慢消散，黄坡上的一切透过轻薄的光，变得愈发清晰，我不知道这些光来自哪里，父亲说这里一整晚都是这样，高的地方就是这样，只有低的地方才有黑暗。
我不相信父亲会一整夜站在这里，看这些水一样清亮的光，但我相信父亲说的话。北边的天尽头有一颗极明亮的星，父亲说，那是金星，我说，金星太亮了，亮得天空中只剩下它一个了，父亲笑了笑没有言语。我又说，等我忙完了，就回来住在这，父亲说，等你忙完了，也就没有我了。我说，爹，你要好好活，坚强地活，每天剁柴、看青蛙、给花浇水、搭丝瓜架，父亲又笑了笑，像一棵矮松树。
其实我还想说，爹，没有你了，我回来干什么，村子周围都在施工，如果都没了，谁还帮我记着北腰，记着黄坡，记着南坡，记着北山上那颗金星，什么都没了，我该从哪里回来，我该回到哪里去。
父亲说，他每天都来这些施工现场转转，他们的进度太慢了，几十天平整一块地，几天才挖开一个坑，又得几天才栽上一棵树。树倒是很大，但不知道叫啥名字，也不见着好好长。父亲还说，他来的次数一多，就不好意思了，他怕讨人嫌。我说，这是咱自己的地，你怕什么，父亲笑了笑说: 不是了。
04
施工队进展太快了，一次回来南坡上多了几个砖厂，又一次回来北腰上的枣树全挖了，老坟都迁走了，这次回来，北倾沟上立了几个桥墩，黄坡上多了几片不认识的树。村子越来越小，荒草越来越高，桐树林更黑了。我问父亲，喜欢不喜欢这样，父亲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希望他们快一点，赶紧弄个样子出来，不然，死了想回来都寻不着地方了。
我现在回来已经寻不着地方了，既使在黄坡上这样宽阔明亮的地方。现在，我的脚下全是黄土，只是我不知道，它们来自于哪里，曾经落过什么种子，扎过什么样的根，我的周围有许多树，但它们全都不是我熟悉的形状，也开不出我熟悉的花，结不出我熟悉的果子，一切都那么陌生，甚至空气都变得陌生，像被抽尽了所有的味道，只有我的小村子还隐藏在那片黑暗的桐树林后面，我和我的父亲站在黄坡上，像两棵被丟弃的、孤零零的枣树。
这种感觉让我忧伤，如同在遥远的地方思念这里一样的忧伤，我不知道，父亲每次出来，站在这样的黄土上，是不是也有我这样的忧伤。
我已经开始变老了，像我的父亲那样，但这一辈子一定还有很长时间，因为我还没有像我的父亲那样学会原谅，我的世界还没有得到彻底的沉静和安宁。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除了我，一切都很镇定，我的小村子，连同它周围的麦地、玉米地，那些树木和房屋，它们都在变老，我没有想到，它们比我老得还快，以至于每一次回来，我都觉得自己活了太久了。
又一个黑夜来临，但我看不见，我周围的灯全亮着，灿烂的，夺目的，一片光明。
